第一节
上官真见刘刚已走,便笑着对伯衡道:“大哥,方才听刘刚说,你去系办公室了?”伯衡点点头:“嗯。现在大家面临毕业分配,都挺忙活。”上官真又道:“刘大哥说你毕业留京,不成问题,是么?”稍顿, 不待伯衡回答,上官真又笑道:“爹爹妈妈若是听到这个消息,一定甚是高兴。”
伯衡笑道:“看眼下之情形,应该是如此罢。其实每年毕业之时,很多人都为这留京指标上蹿下跳,甚至打得头破血流、翻脸成仇;也有许多学生悄悄给系领导行贿送礼,唉,总之,是‘八仙过海、各显神通’--都不容易呀!”上官真问道:“那么今年呢?还是一样么?”伯衡微微摇头道:“系里面今年么,倒是有些变化。可能是领导们希望减少纠葛与麻烦罢--今年留京之名额主要是按毕业生之学习成绩、获奖情况以及工作表现等等来分配。而标准如此一量化,其他掂量掂量自己差距太大之人,也便没有甚么好争的了。故此,方才系办公室之孙老师告诉我:今年之分配,可望耳根清净许多。嘻嘻。”上官真点点头。
伯衡走到桌子旁边,给上官真倒了一杯热水,一边递给她,一边口中问道:“对了,真真,你和云浩去加拿大之事怎么样了,一切都还顺利罢?”上官真点点头,笑道:“嗯,都还好。就是忙坏了云浩--不但要办理各类手续,还要准备‘雅思’英文考试,真是辛苦。”伯衡点点头,笑道:“难怪我这几日都看不见他人。”一顿,伯衡又侧头看着上官真,嘴角一歪,笑道:“真真,要嫁人了,又要出国了--双喜临门,心里面很激动罢?”
上官真脸上一红,轻轻点头,又微微摇头,低声道:“唉,真要走了,心里面还真挺舍不得的呢。”“舍不得甚么?”伯衡笑道。“舍不得爹爹妈妈,大姐、姐夫,还有,还有……,大哥你呀。”上官真低着头,轻轻说道。“呃,真真,大哥又不是小孩子了,可以照顾自己。你和云浩出国,是大好事。”伯衡一顿,又道:“云浩为人重情重义,是我最好的朋友,你跟他在一起,大哥很是放心。”“可是……,大哥,连云浩也要走了。以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,留在这京城之中,无亲无故的,我,我……”上官真说到这里,声音低微,眼眶不禁一红,连忙转过头去,伸手擦拭眼睛。
伯衡心下感动,便上前一步,伸手轻轻地拍拍上官真之肩膀,笑道:“小妹,莫要如此。大哥又不会总是一个人的。没准过得两年,就给你找一个嫂子来哩,嘻嘻!”上官真眼中兀自含泪,却转头笑道:“那敢情好!大哥,你喜欢上谁了?”伯衡脸上一红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啊,这个……,真真,你难道不知道么?”上官真心中明了,却故意问道:“小妹不知道啊。大哥,到底是哪一位大家闺秀?”伯衡有些腼腆,口中结巴道:“呃,就是,就是……”一顿,终于鼓足勇气道:“嗯,真真,我觉得琬薇很好。”
上官真心中一沉,想起林琬薇前几日想“独身”的话语,暗暗替伯衡难过,可是脸上却又不敢表露出来,只是“啊”了两声,道:“当……,当然,琬薇姐自然是千里挑一的女子。可是,可是……,大哥,我看,我看,你……,你还是另寻佳偶吧。”“甚么?”伯衡十分诧异,瞪大眼睛,看着上官真道:“真真,你今天是怎的了?说出来的话,大哥怎么都不大明白?”
上官真内心矛盾煎熬,低下头去,双手把弄着长发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伯衡原本聪明过人,见上官真神色有异,心知必有缘故,不由心中一动,忙道:“真真,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与琬薇平日交好,琬薇是不是跟你说过甚么了?”上官真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伯衡更是心中着急,问道:“那她说甚么了?”上官真低声道:“她说,她说……”伯衡急道:“她到底说了甚么?”上官真支支吾吾地,半天没有说出话来。伯衡心中一凉,看着上官真,沉默片刻,慢慢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上官真一怔,抬头奇道:“大哥,我还没说,你便知道了?”
伯衡点点头,黯然道:“我知道了。琬薇一定是喜欢别人了。”伯衡一顿,问道:“真真,琬薇已经有男朋友了,是么?”上官真摇摇头,说道:“不是。”伯衡心中一喜,连忙追问道:“那究竟是怎么回事?--为何你又是点头,又是摇头的?”一顿,伯衡略有埋怨道:“真真,往日你说话十分爽快,为何今天如此吞吞吐吐的!”上官真终于忍耐不住,抬头看着伯衡,眼中又是伤心,又是无奈,口中说道:“大哥,你忘了琬薇姐罢!琬薇姐她,她……,她想独身!”
“甚么?独身?!”伯衡闻言,宛如一声晴天霹雳,一时怔在那里,呆呆地说不出话来。屋里一时寂静无声。半晌,伯衡回过神来,内心便如沸水般上下翻滚,只感心乱如麻、浑身冰凉。上官真看着伯衡脸色十分苍白,忙抓着伯衡的手,口中叫道:“大哥,大哥,你没事罢?”只觉得伯衡身子在微微颤抖。但见伯衡两只眼睛,怔怔地看着前方,嘴巴微张,却不作声。
上官真心中焦急,摇晃着伯衡的手臂,口中急道:“大哥,你莫吓我!要不……,要不,我再去和琬薇姐说说,看她是否可以改改主意,不要独身了?”伯衡浑身一震,紧皱眉头,心中痛楚难言。听见上官真的言语,伯衡愣了半晌,摇头叹道:“不必了!强扭的瓜不甜。真真,我们莫要强人所难!”说完,甩开上官真的手,一把推开房门,脚步凌乱,快步而去。只听上官真犹自在后面叫道:“大哥,大哥!”
伯衡头也不回,疾步走出宿舍,心中便似藏了一团火,又象怀了一块冰,脑中一片混乱。出了宿舍楼,伯衡茫然四顾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不由叹了口气,心想:便信马由缰--走到哪里算到哪里罢。于是迈开步子,沿着校园小路,顺势走将下去。走了片刻,一辨方向,不由苦笑。暗暗摇头,心道:莫非我内心深处,对琬薇便这般不能忘怀么?原本随便一走,谁想却又是直奔未名湖而去!唉,冥冥之中,竟然还是让我身心如此牵挂!伯衡心中又是难过,又是酸楚。摇了摇头,暗道:走就走下去罢,反正必定不会与其相遇。
不多时,伯衡已经来到未名湖畔之炼功点。但见树木葱郁,绿草茵茵,却是空无一人。耳边但闻风声阵阵,只见那湖水被风吹了,撩起层层涟漪。伯衡怔怔地瞧了半天,心中叹息道:“唉,‘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’--这一句诗,多年之前,便已耳熟能详。可是时到今日,方才慢慢有些体会。”又暗暗对自己道:“伯衡,伯衡!修炼时日亦不算短了,为何如此情关难越?说到底,我对琬薇不过是单相思罢了,人家却从未对我半点暗示。”伯衡心里想着,绕着未名湖走了小半圈,只见不知不觉之中,已经来到学校西南之小侧门旁。
这京师大学堂西南小门之外,本有不少店铺门脸,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农贸市场。平日人来人往,吆三喝四,十分热闹。伯衡忽然觉得有些口渴,蓦地想起一个上午都未曾喝水,适才又内火攻心,便信步走出西南侧门,径直来到那农贸市场。只见市场之内,许多摊位,有的叫卖鸡鸭鱼肉,有的吆喝花卉盆景,有的招呼水果饮料。特别是那水果摊贩,但见上面摆满了各种苹果、鸭梨、西瓜、石榴、黄桃、李子之类,颇为诱人。伯衡伸手从裤兜里面,掏出十块钱来,来到一个西瓜摊上。只见一个个大西瓜,绿油油的皮上,一道道黑纹,端的硕大饱满、滚瓜溜圆。
那西瓜摊主是一个中年人,乡下县城人模样。只见其脸庞上晒得黝黑,一双粗糙大手,满是厚厚的老茧。看见伯衡过来,那摊主十分热情,连忙招呼道:“这位小兄弟,买瓜么?来,弄一个尝尝罢!保证是无子西瓜,不甜不要钱!”话语之中,充满了河北口音。伯衡问道:“大叔,这瓜如何卖法?”那摊主笑道:“三毛钱一斤。”伯衡又问:“甜么?”“甜,甜!”那摊主拍着胸脯道:“若不信,小兄弟,来,你不妨先尝它一块!”说着,从旁边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来,从那堆西瓜之中,挑出一个,在手中掂量掂量,又用手指在那瓜皮之上,弹了两弹,只听“咚咚”两声,声音清脆。那摊主点点头,举起刀来,正待要切,伯衡忙道:“大叔,等等!”那摊主一愣,问道:“怎么?”伯衡道:“若是切开了,待会儿便不好带走。”
那摊主笑道:“无妨!这个瓜不要你买。我切一块你先尝尝,其余的摆在这里,让其他人品尝!”伯衡点点头。那摊主手法娴熟,但见三下五除二,便将一个大西瓜切得齐齐整整,每一片都厚薄均匀、皆是一般大小。伯衡喝一声彩,只见那摊主放下刀来,将溅了西瓜汁的大手在身上擦了两擦,拿起一块西瓜,满脸笑容,递给伯衡道:“小兄弟,来,尝尝!”伯衡接过西瓜,只见皮绿瓤红,一股清香,扑鼻而来,再一看,果然半粒瓜子皆无。伯衡将瓜送到嘴边,咬了一口,嚼了两嚼,只觉甜香满口,沁人心脾,不禁竖指赞道:“真甜!果然好瓜!”再看那摊主,咧开大嘴,憨憨而笑。伯衡随即让摊主另外挑了一个西瓜,付了钱,道了声谢,便双手抱着,回头径往校园便走。
刚刚走了两步,只听身边一个声音怯怯地叫道:“先生,买束花吧。”伯衡一愣,连忙回头,只见一个小姑娘,大约十三、四岁,满脸风尘愁苦之色。只见其手里捧着一大把鲜花,旁边还放着一个塑料桶子,里面插满各种花卉,大多是玫瑰、月季、康乃馨之类。只听那小姑娘在耳边又道:“先生,这花很好的,买一束,回头送给您的太太、女友,她们一定喜欢。”伯衡听得女友两字,脑中蓦然想起林琬薇,不由心中一酸。抬头看看那小姑娘,正待摇头,只见二人四目相对,都是微微一愣。伯衡“咦”的一声,只见眼前这小姑娘,一条长辫子,眉清目秀,只是衣衫褴褛;上衣、裤子之上,满是补丁;脚上一双黑布鞋上,全是尘土,上面还有两个破洞,隐约露出脚趾头来。伯衡望着眼前这小姑娘,依稀觉得有些面熟,只是一时之间,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。
只见那小姑娘仔细端详伯衡片刻,却突然惊讶叫道:“大哥哥,是你!”眼中满是喜色。伯衡更是惊异,张口“啊”的一声,问道:“咦,你认识我?”那小姑娘一脸欢喜,叫道:“认识认识!大哥哥,一、两年前,那一次在京城火车站,俺和俺娘碰见过你。当时你身边还有另外一位大哥哥、两位大姐姐,你还给了我50块钱哩!大哥哥,你不记得了么?”经小姑娘这般提醒,伯衡恍然大悟,猛然想起,叫道:“哦,原来是你!时间久了,我都忘了。那一次,你是打碎了几个碗,你母亲还责骂于你,对不?”那小姑娘点点头,“嗯”的一声,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。
伯衡笑道:“看不出来,你小小年纪,记性却是忒好!这般久了,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。”那小姑娘含羞笑道:“大哥哥,你是好人。俺和俺娘,一辈子都记得你。”伯衡一笑,摇摇头,又问道:“你长高了许多,难怪我方才一时认不得你。对了,你怎的在这里卖花?你母亲呢?”那小姑娘闻听,忽然眼圈一红,低下头去,轻轻地道:“俺娘病了,起不来床了。所以,俺,俺……就来了……”
伯衡吃了一惊,正待再问,旁边那西瓜摊主耳朵却甚是灵敏。听见那小姑娘后面这句话,连忙扭过头来问道:“甚么?蓝小妮,你娘病了?”说着,一顿,那摊主又自言自语道:“怪不得呢,这几日未曾见她,我还正寻思哩!”伯衡一旁点头,看看小姑娘,说道:“原来你叫蓝小妮。”正待继续说话,只听那西瓜摊主又问那小姑娘道:“蓝小妮,你娘得的甚么病?”
听见那西瓜摊主问她,蓝小妮转头回道:“牛大叔,俺娘好象是肺炎,发高烧烧得厉害。”伯衡一听,心中一惊,叫道:“啊哟,是肺炎,那可耽误不得,要赶快送医院!”谁知蓝小妮却低下了头,一声不吭。伯衡奇道:“怎的,小妮,你怎么不说话?”蓝小妮摇头轻声道:“俺娘说了,咱家穷,看不起医生。”伯衡心中一急,忙道:“那怎么行,这样拖延下去,会出危险的!”说罢,不由分说,一手拎起那个花桶,一手拉着蓝小妮的手,叫道:“快,带我去看看你娘!”蓝小妮感激地看了伯衡一眼,连忙伸手向左前方一指,说道:“俺家不远,就在那街的拐角处,俺们租了一个小平房。”
伯衡母亲吴清妍乃是世代中医。往日耳熏目染,伯衡亦颇懂一些医药常识,知道这肺炎来势凶猛,重则可以致命。只见蓝小妮领着伯衡,步履飞快。不一会儿,拐过一条小巷子,便来到蓝小妮家租住的小平房。只见那平房屋檐矮小,泥土剥落,十分破旧。伯衡、蓝小妮二人来到门口,只见房门正虚掩着。
蓝小妮推开房门,伯衡往屋内一瞅,但觉里面光线昏暗,迎面扑鼻而来的,更是一股潮湿霉味,混杂着一些中草药味,颇为刺鼻。伯衡细细看去,只见屋子十分狭小,地上摆满了锅碗瓢盆,另外有个小板凳,却是用几块木头胡乱钉在一起。伯衡再抬头看去,只见屋子中间挂着一大块布,东西方向,用一根绳子将两头挂在墙上,将屋子隔成两半;隐约之中,但见那布的后面,有一张木床,床上躺着一人,和衣而卧,只是脸庞冲着里面,看不清面貌。
蓝小妮一边领着伯衡走进屋内,一边口中叫道:“娘,娘!”半晌,只听一个微弱的妇人声音道:“小妮,是你么?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?花都卖完了?”但闻呼吸急促,说完这几句话之后,那妇人已是连声咳嗽。蓝小妮低声道:“花还没卖完……”床上那妇人闻言,突然翻过身来,扭头怒道:“花还没卖完?那你回来作甚?!你不知道么,咱家就指望着这钱买米了!”说完,更是“咳咳咳”,大声剧烈咳嗽起来。蓝小妮忙道:“娘!是这样,大哥哥看你来了!”“甚么?”蓝小妮的母亲一时没有听清,伯衡一旁忙道:“大婶,是我!”
只见那妇人伸手将布帘一撩,探出一张脸来。伯衡定睛看去,只见那张脸上,满是皱纹,较之一、两年前在火车站见时,便似苍老十岁;伯衡再看,但见那妇人面色暗红,眼神无光,头发凌乱。只听那妇人疑惑问道:“甚么?你是……?”伯衡正待开口,只见蓝小妮已快步过去,扶起那妇人,口中叫道:“娘!您不认得了?他便是那一次在火车站之时,俺们碰见的那位大哥哥!”那妇人一愣,用手使劲擦擦昏花的眼睛,仔细向伯衡看去。片刻,脸上又是惊讶,又是欢喜,口中叫道:“大兄弟,原来是你!”说着,便挣扎着从床上下来,正待向伯衡走来,忽然眼前一黑,只觉腿上一软,一个踉跄,“扑通”一声,摔倒在地。
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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