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……,不……”!玉洁被女儿的梦呓惊醒了,她翻身轻轻地拍着已经九岁了的女儿豆豆。豆豆仍在睡梦中,紧皱的眉头,轮廓优美的小嘴唇,嘴角一翘一翘的。“妈妈在这,豆豆,别怕,别怕。”玉洁轻声说着。看着逐渐平静下来安然睡去的女儿,玉洁表情凝重。她下床,走到窗边,打开了厚厚的窗帘,窗外,远处工地上刺亮的灯光,毫不留情地闯了进来,令那淡淡的月光失色,玉洁拉小了窗帘,只留了一道缝,这也足以让屋内饰物清晰可见,墙上故去的母亲的肖像,忽暗忽明。
繁忙的都市,繁忙的人群,比起二十多年前的单调灰暗的生活,世界是变化了,至少是外表的样子变了。但是玉洁觉得,人的思想变得更单调了,就认得钱。想起下班后女儿对她的哭诉,玉洁很生气。
原来这几天,上面又搞起了一轮批X教的运动,什么百万人签名,说是自愿,谁相信呀,这年头谁真正关心这个,都挣大钱去了,只好强迫拿俸禄的机关干部和好糊弄的在校学生,不签也得签,领导好完成任务交差,豆豆的学校也不例外,连玉洁自己任教的中学也在搞签名。要说也就是个走形式的事,小孩子能懂什么,可豆豆因为两年前跟奶奶炼过几天法轮功,就是不愿意签,特别是前天,她那在美国的奶奶还打来电话,特意嘱咐了她什么。学校老师盯着豆豆,非逼着她签名,还拿不让上学威胁孩子,给孩子这么大的压力,真是可恨。唉,现在校领导动不动就用下岗威胁,老师为了钱,就强迫孩子。
玉洁斜靠在床头,久久不能入睡,心中无名的隐痛,眼光无意中落在墙上母亲的照片上,母亲已经故去十五年了,日子过得真快,唉,人到底应该怎么活呀,什么是真正的自在呢,照片勾起了玉洁的回忆。
对于文革早期的苦难,当时年龄尚小的玉洁没有多少记忆,只记得一听见窗外敲锣打鼓,就找不见了母亲,接新指示去了,玉洁就哭得昏天黑地的。但是镇压5.16时,玉洁已经是十几岁的孩子了,一天,玉洁从左邻右舍的议论中,得知母亲被打成了5.16,至于5.16是什么,到现在玉洁都没搞明白,可能跟“反革命”差不多。母亲对自己被打成5.16,很不理解,逢人便解释,这个情景,让玉洁终身难忘,每当读鲁讯的《祥林嫂》,就让玉洁想起那时的母亲。记得听大人说,母亲的领导给母亲留的话是:党说你是啥,你就是啥,不用解释。
一天,玉洁下学回来,一向繁忙、早出晚归的父亲竟然在家,只见母亲半躺在床上,目光散乱,玉洁吓得大叫着:妈,妈,你怎么啦?母亲竟然不认识她了,玉洁哭着转向了父亲,玉洁从没见过父亲掉泪,这时一颗大大的泪珠竟挂在父亲的脸上。后来母亲单位的医生来给母亲打了一针,母亲就昏睡过去了,第二天早上,玉洁去上学时,母亲还没醒。这一上午,玉洁在极度的焦虑中度过,这种焦虑对于一个仅有十几岁的孩子来说,实在是太残酷了,各种的令人恐惧的思绪飘掠而来,又飘掠而去。
终于等到了下学,玉洁飞奔回家,打开门,母亲安静地坐在床上,看见玉洁,母亲微笑了一下,伸手揽过了她,玉洁在母亲的手弯里,惊讶地看着母亲:妈妈,你好了?
玉洁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场梦一样过去了,但接下来的事告诉玉洁,噩梦没有结束。
政治上的压力,使母亲承受不住,精神一时竟转不过来,糊涂过去了。医生给打了一支强力镇静剂,母亲睡醒后虽然正常了,但却造成了无法治愈的神经衰弱症,严重失眠,脾气暴躁,从此,一个和谐的家庭变得吵闹不安。邻居的议论,同学老师的白眼,也使脆弱的小玉洁精神快要崩溃了,她努力地讨好别人,生怕人家当面说出“5.16”、“精神病”等词汇。
严重失眠的母亲痛不欲生,经常病假在家,有自杀倾向,记得那时,每次下学,小朋友都在学校玩儿一会儿,而玉洁总是先飞奔回家,看看母亲还在不在,如果没事,就长长地舒一口气,放心了。记得有一次,在放学的路上,听说有人跳楼自杀了,血流了一地,当时玉洁脑子“嗡”一下,飞也似地往家跑,推开门,望着躺在床上的母亲,大口地喘气,一时不知所措。母亲看着她的表情,吃惊地问她:你怎么啦,出什么事了?玉洁脱口哭出:我还以为那个跳楼的是你呢,妈,你可别死呀!玉洁和母亲抱着哭成了一团。
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啊,单纯的小玉洁当时想,我长大了一定要健健康康,决不让我的孩子担忧。年幼的玉洁哪会明白,什么是政治迫害,什么是人性的摧残。她从没想到人本可以不这样活着。
文革刚过去时,人们在反思,很多不被人知的迫害事例,通过各种文艺形式被揭露出来,玉洁才知道,她承受的不过是皮毛而已。很快时间磨去了一切,在一切向钱看的政策下,人们很快地忘了过去,走向了一心奔钱的生活。
母亲还是在玉洁考上大学后的那一年因病去世了。那个年代的苦难也随着母亲的去世,在玉洁心中渐渐地淡忘了。大学毕业后,玉洁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,后来的生活很顺利,与大学的同学结了婚,生了小豆豆。丈夫刘庆下海经商,钱不少,但没有房子,就一直跟婆婆住。
刘庆很能干,他性格孤傲,书生气十足,大学毕业时,留校当了助教,本来也是一腔的爱国热血,但经过了六・四,也就彻底死了心。特别是看到那些教授、导师们在六・四的枪声中,瞬间就软了脊梁,变了腔调,刘庆真是失望之极,为了拒绝检讨六・四中的行为,他辞职下了海,成了三不管的自由职业人。在鱼目混杂的商界混了几年,刘庆变得八面玲珑起来。随着钱越来越多,玉洁很为刘庆担心,因为玉洁知道,人如果没有了人格力量,活着就是行尸走肉。
由于母亲早逝,玉洁很想对婆婆好,可是婆婆是个大学教授,表面礼貌、识体,但内心也是斤斤计较,自私自利,尤其是那份居高临下的傲气,让玉洁隔心隔肚地敬而远之。幸亏玉洁也是文化人,多方礼让,婆媳还算相安无事,客客气气。而且婆婆体弱多病,玉洁就把家务全部承担起来。刘庆只有一个哥哥,先是在美国留学,后来就定居在那里。
豆豆五、六岁时,婆婆的身体越来越差了,玉洁为给婆婆治病,也是到处查书,找资料,后来同事介绍了法轮功,玉洁就建议婆婆去试试。没想到,炼功没多久,婆婆多年不治的病好了,人也精神了。除了炼功,每天还看一本叫《转法轮》的书,说是要做好人,提高心性。婆婆还真有了改变,竟主动帮着做点家务,照顾孩子。玉洁一看婆婆身体好了,就想让婆婆多承担点家务,因为玉洁的班主任工作越来越繁重,每天早出晚归,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,同事之间也是你给我使绊我给你下橛,勾心斗角的,有时弄得心情很不好。但是婆媳之间多年的习惯不易打破,也不好直说,尤其是玉洁一看婆婆没事就拿着书看,心里无名火气就不打一处来,有时竟摔摔打打,指桑骂槐,起先,婆婆脸涨得红红的,欲说又止,也气得不行。后来每当玉洁闹脾气,婆婆也不生气了,把家务都揽过去了,玉洁下班后竟吃上现成饭了。事后玉洁一想自己也直后悔,这么多年也没跟婆婆红过脸呀,现在怎么老忍不住。玉洁有一次向婆婆道歉,说自己不知怎么的,就是压不住火气。婆婆一笑,拿出《转法轮》来,念了一段。呵,说的还真在理。书上说碰到矛盾,要先向内找自己哪不对,每个人都自己做好,社会就稳定了;做事要先为别人考虑。婆婆还说,主要是她自己做得不好,心性不高,以后她会做得更好。玉洁看着婆婆,像不认识似的,她知道,像婆婆这样的知识分子,就是死要面子,活受罪,再错,也不能当面承认呀,古人说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,这浸透骨髓的毛病能改了,真不简单。看来,这法轮功还真不一般。
婆婆夸玉洁是个善良的人,说玉洁也应该学学法轮功。玉洁说,我身体好,现在太忙没时间,老了再说吧。以后,玉洁和婆婆再没闹过别扭,因为玉洁发现,婆婆变得豁达无私了,看见有时婆婆开怀大笑,不拘礼数,玉洁越发觉得和婆婆亲近了。豆豆也和奶奶一起炼开了功,婆婆还时常提起让玉洁也炼功的事,并说,法轮功不是给人治病的,是修炼,是修佛修道的方法。玉洁对婆婆说,您是老知识分子了,怎么也迷信起来了?婆婆说,“佛可不是迷信,李老师说,佛是通过修炼觉悟了的人。你去查查辞海,就知道我们老师说的对。而且实践出真知,我有亲身体验。”有一次,听豆豆说,她奶奶炼功时,飘起来了。童言无忌,玉洁虽说有些好奇,但终因班主任工作太忙,没时间去炼功。没事的时候,玉洁也翻翻《转法轮》,觉得是讲教人做好人的事。
那年玉洁放暑假的时候,刘庆带全家去了趟山西云冈石窟,沿着蜿蜒的山路,看着路边一座座精美的小佛像,玉洁和刘庆嘻嘻哈哈。转眼来到了第一窟,玉洁被石窟前小摊贩卖的东西吸引住,等她回身再找刘庆,他们已经进石窟去了,玉洁急忙跟进去。一抬头,一座巨大的佛像立在眼前,玉洁被震撼得呆立不动,眼望着那佛像的庄严、雄伟,玉洁腿一软,差点跪在地上。她看见婆婆正跟刘庆说着什么,刘庆也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不久,刘庆的哥哥把老俩口接去了美国,本来热热闹闹的一家人,就剩了玉洁他们三口人。玉洁的工作还是那么忙,豆豆没人管,刘庆就建议玉洁停薪留职,反正家里也不缺她那点工资。但玉洁自母亲过世,就一直独立惯了,不愿仰他人鼻息生活,至今,她也不轻易动刘庆的钱给自己买东西,所以玉洁没有答应刘庆,还是照常上班,正好邻居家有个下岗的女工,就花钱托她在豆豆下学时照顾一下。
(未完,待续)
* * *
歡迎轉載,轉載請註明出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