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三)
夜更深了,玉洁望着母亲的像,心里想,谁能想到,历史是这么快地重复着,人们竟是这样健忘,文革才结束了二十年,一场迫害人民的运动又出现了。也难怪,和文革相比,这场运动显得更诡秘,更狡猾,让人不易察觉,利用了人们的自私和对金钱的欲望,激发了那些恶人的贪婪和兽性。其实,玉洁现在还不知道,这场迫害的残酷程度竟也是历史上罕有的。
玉洁很为婆婆庆幸,因为在他们走后不久,全国上下开始了揭批法轮功。一夜之间,好像什么都颠倒了。婆婆隔三岔五地打过越洋电话来,嘱咐他们不要相信报纸、电视上的宣传,并说刘庆的哥哥一家也开始炼法轮功了。后来,随着风声越来越紧,当婆婆再说这些时,刘庆在一旁就打断了,妈呀,您说点别的不成吗?您那边什么都不怕,我们可还想过日子呢。玉洁很懂得婆婆的心情,安慰婆婆说,我们都知道,也不是小孩子了。但是婆婆还是希望刘庆能为法轮功说句公道话。玉洁内心苦笑,她太了解丈夫了,除了挣钱,他还能干什么呢,那滴水不进的心田,没有什么可以打动的了。
暑假过后,玉洁接了初一年级的班主任,玉洁所在学校是一所普通中学,学生都是被一流重点中学刷下来的。开学的第一天,新生中一个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眼神的男生,引起了她的注意。现在的孩子,不论家里有钱没钱,都被惯得不像样,用同行老师们的话说,是一茬不如一茬。但这个叫刘宣的男生,他的成熟让玉洁吃惊,开学的第一天通常都很忙,收费、领书、领校服……,刘宣竟然默默地在帮忙,玉洁凭着直觉,就任命了他当班长,玉洁注意到,有几个学生因此而交头接耳,表情异样。玉洁没有在意,每届学生都这样,他们来自同一所小学,互相了解,可能有矛盾,慢慢就习惯了。谁知,这次下课后,竟有学生来向她打小汇报,说刘宣的父母都是炼法轮功的,他母亲还被劳教了,不应该选他当班长,过去他在小学里一直是大队长,后来由于父母问题,加之学习成绩突然下降,就被撤销了。玉洁恍然大悟,那眼神,那种忧虑,多么熟悉,二十多年前的她也是这样。
玉洁没有做出撤销刘宣班长职务的决定,原因来自那眼神。后来,实践证明,刘宣确实能干,学习出色得令所有老师喜欢,因为在这样的普通中学,能碰到一个一点就透的聪明学生不容易,而且刘宣正直、善良、懂事,没有独生子女身上的骄气和霸气。
由于文革时的经历,也由于刘宣的优秀,玉洁格外地照顾他,鼓励他,不想让他受到任何的刺激。但玉洁发现,她的照顾有点多余,因为在刘宣忧郁的眼神中,玉洁也看到了当年她所没有的勇敢,他并不怕别人说他,有个学生私下向玉洁告状,刘宣有时散布法轮功的理论,告诉同学们法轮大法好。
玉洁一直想找刘宣谈谈,但每次都欲言又止,怕他受刺激。刘宣好像几次也有话要对她说。玉洁注意到,每次学校广播里要求班主任组织班会,批判X教组织,刘宣就紧张地看着玉洁,而每次玉洁在广播结束,都没提这个主题,每每这时,刘宣都是目光闪闪地兴奋地看着她。玉洁对此很开心,有一种能保护别人的满足感。
当终于有了和刘宣长谈的机会,玉洁还没来得及问什么,刘宣竟抢着说,“王老师,我真为您高兴。”
“为我高兴?”
“在这场邪恶的迫害中,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,没有同流合污”。
“邪恶的迫害?摆正位置?什么意思啊,我还以为你要谢谢我呢。”
“嗯,我是要谢谢您经常帮助我”。刘宣有些窘态,好像觉得自己说话太急了。
“我在文革中受过苦,知道你的心情,放心,有我在别人不会欺负你,如果谁歧视你,你告诉我,我找他。”
“我?没关系。我不怕。”刘宣的眼光清澈得可爱。
“真的?那你为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忧郁。家里怎么样了,常去看你的母亲吗?” 玉洁问。
刘宣沉默了一下,终于说,“有时去”。他眼光转向一边,玉洁发现,那表情竟是大人才有的悲愤。
玉洁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了解他,一个十三岁的孩子。
“听说,你在小学一直学习很好,上重点中学绝对没问题的,怎么快升中学了,学习成绩突然下降了?”
刘宣一下脸红了,半天才慢慢说,“我的父母一直没有放弃修炼法轮功,妈妈到北京上访被拘留,放出来后,街道、派出所经常去家里骚扰,那些警察,进门就翻箱倒柜,还说要再抓爸爸妈妈。当时我确实很害怕,怕他们都被抓走。每天上课,心不在焉,一下学就往家跑,推门看妈妈还在不在,要在家,才放心,所以,学习一天比一天差。”刘宣说到这,才发现,不知什么时候,王老师已经转身背对着他,向窗外望去。
他接着说:“后来妈妈真的又被抓走了,爸爸也被迫离开了家,我被送到奶奶家。有一段时间,我很想他们,整天哭。后来,原来那些一块炼功的叔叔阿姨,经常在我放学的路上跟我聊天,他们说,我妈妈很伟大,做的是一件最伟大最神圣的事。”
“伟大?”含泪的玉洁从没想过这个问题,这年月还有谁能称得起伟大。
“你刚才说的邪恶迫害是怎么回事?”玉洁停顿了一会儿才问。
“老师,您知道吗?江泽民为了搞垮我们,给法轮功造了很多的谣,现在所有电视、报纸上关于法轮功的都不是真的。江泽民还偷偷地下令对法轮功要“名誉上搞臭,经济上搞垮,肉体上消灭”,对抓到的法轮功学员要“往死里打,打死算自杀”。 所以,您在广播电视听到关于法轮功学员自杀、跳楼的消息,很多都是这种情况,法轮功从92年开始传,99年以前的七年时间里,怎么没有这种自杀、走火入魔的情况,在外国也有很多人炼法轮功,我看过照片,还有外国人呢。他们造了太多的谣言,老师您可不要相信他们。
“那你的妈妈怎么样?她也……?”。玉洁略微迟疑地问。
“只听说妈妈被打得……打得……很惨。”刘宣低下头,玉洁还是看见了那闪烁的泪光,她轻轻拍了拍刘宣的肩膀,半晌才问:“劳教所是允许接见的,你经常去看她吗?”
“没能见到她,因为……,因为她不肯写悔过书,那里的管教不让见,”刘宣略微抬起了头,眼睛看着墙,玉洁从他的湿润的眼睛里竟看出了自豪。
“悔过书?!”玉洁想起了电视上那些痛哭流涕的“法轮功练习者”。“不写悔过书就不让见亲属,还要挨打?”
“嗯。而且……,而且……”,玉洁又看到了那眼中的悲愤。“要想见妈妈,我必须……,必须要骂我的师父……,我不骂,他们就不让我见妈妈……”,刘宣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哭起来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
(四)
玉洁回到家,已经七点多了。推开门,看见刘庆懒懒地躺在沙发上,豆豆在一边做功课。
“这么晚呀,我说吧,你这个班主任就别干了,明儿我再请你们校长吃饭,跟他说说。咱家也不缺你那点班主任费,弄得早出晚归的,那么辛苦干什么。呦,你今天怎么啦?谁又惹你生气了?”
玉洁说,“我今天心情是不太好,这么晚了,我们出去吃饭吧,我不想做饭了,而且,我有事跟你商量。” 刘庆听了这话,一个鲤鱼打挺,翻身起来,高兴地说,“豁,头一次听说,你主动提出出去吃饭,你总是省吃俭用的。我不跟你说了吗,咱家钱花不完。”
饭桌上,玉洁看着刘庆,又望着豆豆,欲言又止。但是,还是憋不住,对刘庆说:“我想管你借一万块钱”。
“干什么用钱,我给你买就是了,还说借。”
“我有一个学生,很可怜,我想帮他。”
“帮什么,要用一万块,太夸张了吧?”
“他爸妈是炼法轮功的,妈妈被关在劳教所,他想见他妈一面都不让,我想花点钱,找人通融通融,让他们母子常见见面……,”
刘庆眼睛大大的,“嘿,我说你,净来这吓人的,好好的,又和政治扯上边。”
“什么政治呀,经过文化大革命,你还不明白,‘党说你是啥,你就是啥……。’像豆豆的奶奶那样的,怎么会反政府?她炼法轮功以后,连活鱼都不吃了,怎么会自焚?豆豆炼功后,再没得过病,这你也知道。你们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,文革给我的刺激太大了,我不相信那一套。老百姓锻炼锻炼身体,就值得酷刑镇压?你知道吗,我学生的妈妈在劳教所里,被他们往死里打。”
“挨打?有这事,电视里说是‘和风细雨,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’。”
“共产党有什么真话?我学生不能见他妈妈,要想见还要骂人。什么世道,比文革还厉害。”
刘庆沉默半晌,说“共产党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,咱还是过咱们的安稳日子,别惹这些事,快吃吧。”
玉洁有些失望,冲动地拉着刘庆的手,“你就帮我一次,我很少求你办事,帮我找人去问一问,不就是花点钱的事吗,这是她的情况,都在这张纸上了。”
豆豆也在旁边说,“爸爸,你就帮帮忙吧!”
刘庆看了看妻子和女儿,顺手把纸条塞进兜里,说了句:“可不一定是钱的问题,到时候你可要承受得起。”说着埋头吃起饭来。
(五)
半个月过去了,刘庆也没有动静。玉洁心里暗暗着急。终于,有一天,刘庆下班回来,进门就抱怨,“真没想到,天下还有这么黑的地方”。
“怎么了?”玉洁问。“这回是工商局还是税务局的?”
“那儿啊,劳教所!”刘庆几乎在喊了。“现在,这世道简直是明抢了,就为让亲属见个面,这是国家法律允许的吗,要这么多钱。”原来,刘庆在玉洁说了的第二天就找人到劳教所打听,回话说,刘宣的母亲是死硬分子,不悔过,要办成事得多给钱,刘庆马上送了五千块钱过去,但几天也没信儿,后来再找人一打听,说是给少了,刘庆又给了五千,还没动静,刘庆有些不耐烦,找来朋友问,到底他们要多少,朋友说了实话,像刘宣妈妈这样的,给多少都不多,干脆死了心吧。刘庆自己也觉得这事办的窝囊,也没敢告诉玉洁,事就这么拖着。谁知今天一上班,朋友打来电话,说事办的有门了,劳教所说再给三万块钱,就立刻安排他们母子见面。
“三万块,太多了吧,一万五成不成。”刘庆习惯地砍了价,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,心里竟有些后悔。谁知,对方很快来电话还了价,两万块不能再少。刘庆很快拿了钱送过去,这次劳教所还真马上安排了第二天的会面时间。想着那年幼的孩子能很快见到母亲,想着玉洁会高兴的跳起来,刘庆心里竟有一种多年没有的兴奋感觉。
果真,玉洁不仅跳了起来,还乐得拉着刘庆转了几圈。玉洁马上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刘宣,刘庆在一旁听着、感受着他们的快乐。
第二天,玉洁上班,看见刘宣空出来的座位,心里喜滋滋的,连学生都看出来了,老师今天心情好。下班一路走着,玉洁想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刘宣打电话。远远地看见家门口,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“刘宣,你来啦,怎么样……,你怎么啦!”玉洁看见刘宣红肿的眼睛,眼神呆呆的,转身的姿势竟都有些僵硬。玉洁赶快开了门,把刘宣扶到沙发上,给他倒了杯水。
“你妈妈怎么样?”玉洁看见刘宣的已经干涩了的眼里渗出了越来越多的泪水,大滴大滴地流着,由于过度的刺激,他的身体还是僵硬的,他缓缓地说:
“他们叫我去,就为利用我逼我妈放弃修炼,他们当着我的面,用胶木棒打妈妈,用电棒电,妈妈没有屈服,我忍着,不哭……,可是……,可是……。”
(六)
刘庆接到玉洁带着哭音儿的电话,匆匆赶回了家。一进家,屋里黑黑的,只有厨房亮着灯,玉洁在做饭。这时的刘宣已经平静下来了,正和豆豆在屋里打坐。玉洁示意刘庆别出声,拉着刘庆到厨房,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。刘庆没有说话,转身出了厨房,他斜靠在沙发上,久久地望着昏暗中刘宣打坐的身影。
饭桌上,大家都默默地吃饭,刘宣吃得很慢,好像每咽一口饭,都费很大劲儿,但他为了不让玉洁着急,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。刘庆为了缓和气氛,打开了电视。
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,大家都愣住了。那是刘宣!刘宣在悲恸地哭着,两个警察站在他的身后,像是在安慰刘宣的样子,接着画面又出现了刘宣的妈妈和爸爸的照片,画外音说,“……他们不顾家庭……”。
“那是今天上午,他们偷拍的!”刘宣的眼泪又下来了。
“颠倒黑白!”玉洁喊起来了。“他们怎么可以这样……,怎么可以这样……无耻。”
刘庆眉头紧锁,看着玉洁气得一会儿站,一会儿坐,没有说话。
饭后,刘庆开车送刘宣回家。
路上刘庆一直没有说话。到了刘宣家楼下,刘庆停了车,他转过脸对着刘宣:“我一直想问你……,炼法轮功就真那么重要吗,为什么不能退一退,表面说个不炼。”
刘宣望着刘庆:“叔叔,为什么好的不能说出来?对就是对的,正的为什么偏要说成是邪的呢?”
刘庆半晌不语,看着刘宣那虽然红肿,但清澈如水的眼神,刘庆内心竟然有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,朦胧之间他突然觉得这个眼神曾经见过,光明磊落、坦荡真诚。
刘庆目送着刘宣进到了楼里,他转身回车里,拿出手机,拨通了朋友的电话,“问问劳教所,给多少钱他们能给办个保外就医,这回他们一口价,我不回价。”
刘庆说完,发动了汽车,准备回家。这时,一个人影飘然而至,轻轻地敲着车窗。
刘庆摇下车窗,一愣,在哪见过。“你……”。
“我是刘宣的父亲刘凯歌,我能进来吗?”
(未完,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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