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圆明网】
黑白颠倒
三月在灵贵已是百花盛开的季节,媛芬也到了临盆的时候,邻居们用一辆三轮车帮着正信把媛芬送進了产科医院。那阵子武斗打得正是起劲的时候,到了晚上人们都躲在家里听枪声,不时就会传来哪里的手熘弹又炸死了人,尸体的碎片挂在了电线杆上等等。医院里很多大夫都被专政了,医生护士没几个人,产科只管负责接生,不管产后护理。好在媛芬人很年轻,身体也很好,生产非常的顺利,一个七磅多的女婴呱呱落地,下了产床抱着女儿,正信和朋友们又把媛芬拉回了家。
媛芬刚生了女儿,说不出的兴奋快乐,不停的和正信以及朋友们抱着孩子看来看去,好象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女儿的降生瞬间给正信和媛芬的小屋里带来无限多的欢笑和憧憬。遵照薛守道的意思,女孩起名启文红,乳名小珂,这就是后来改了名的薛珂。
小婴儿非常的安静,在正信的眼里,女儿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,这纯净无邪的小生命的诞生,一下子扫清了近一段时间里压在他心头的郁闷。他时常会抱着女儿用戏词和她说个不停。
“哎呀呀,这是哪位神仙给我送来的小娇儿啊!真真的爱煞人也!”
“儿啊!你要快长快大,等你长大,陪你的爹爹四处游玩,岂不快哉!”
有时他会吹着青箫哄女儿入睡,轻柔的箫声中满是柔情和平安的喜悦。
薛珂快两个月时,有几天突然变得烦躁不安,一到夜晚就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啼哭,哭声惨烈而持久,不到声嘶力竭绝不罢休。那几日团里的人都下乡演出去了,媛芬一个人带着孩子,每夜不能睡好觉,很是疲惫,心里更暗暗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果然,一周之后有先从乡下回来看病的邻居小高来给媛芬通风报信,组织上已经调查到了正信亲生父亲的情况,正信的成分已经被定为“地富反坏”的黑崽子,这次在乡下演出,只许他跑龙套。
“媛芬,正信的个性太刚烈要强,你千万要劝劝他,事到如今只能是低头做人,千万别再说什么做什么,这世道……哎!”
艺术是正信的命,在舞台上,当他在表演那些英雄义士的时候,抒发实现的就是自己的人生志向,那是他平衡理想和现实生活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的唯一途径。一方面他想做一个岳飞、关羽似的,不畏生死坚守忠孝仁义道德的人,另一方面为了母亲、媛芬、孩子和许多关爱他的人,他又不得不在现实中为五斗米折腰。舞台上,当他尽情的投入到角色中去的时候,可以使他忘记掉自己为人的屈辱和对生命意义的茫然,不让正信唱戏其实正是从精神上打垮他的绝招。
一周之后,正信随团回来了。看到一脸憔悴的正信推门進来,媛芬的心一阵发紧,她连忙抱起孩子,强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,笑着说:“宝宝看看爸爸回来了,快让爸爸抱抱。”
几个星期不见,孩子长大了不少,正信接过孩子,一时之间心中所有的痛苦仿佛都被拿走了,他高兴的抱着孩子亲个没完没了。媛芬看他脸上有了笑容,才轻声唠叨起来,劝他看淡出身问题,千万不要想不开,更不要惹革委会的徐主任。正信除了会演戏,其实内心原本就是很单纯的人,也真的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看着娇妻幼女,就又真正的快乐起来。
但是温馨和幸福的感受每当走出那间小屋时,就立刻会被来自内心的寒冷和苦恼所代替。那时除了排戏和演戏,所有的时间都是政治学习和批斗会。启正信从此自自然然的坐到了老师袁玉兰、胡小强等人的身边,成为了历次会议被点名要求要老实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,老老实实改造的一小撮。而演出的时候,只有在实在没人的时候才让他们跑跑龙套。
又过了两个多月,一天开完斗争会,启正信回到家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对媛芬说:“媛芬,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,我要去找他们讲理去,再这样下去真是生不如死。我父亲死的时候我才四岁,我也是在红旗下长大的,是党培养出来的,我也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、热爱党、热爱人民,我不是阶级敌人。不让我演戏就是不让我为人民服务,这样做是错误的。”
媛芬一边听着,一边看着他一脸激动的表情,只觉得全身被一种恐怖的力量抓在了手里,女性特有的敏感在告诉她,要出事了,她和正信的日子就快到头了。媛芬被自己这不祥的念头深深的吓住了:“不要!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音,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正信面前这么大声的说话,可以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“我求求你不要!”媛芬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,流着泪请求道:“我知道你的痛苦,我的心里没有一天不难受,没有一天不害怕的,生怕那一天他们把你抓走。我不要你唱戏,只要我们一家三口不要分开。现在被整的人很多,也不只你一个,别人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忍?”
“可是人怎么能够这活着呢?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却天天被人批斗。”
“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?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高裘陷害不也得低头。”
“英雄就是英雄,他最后不也被逼上了梁山?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样屈辱的活在世间?”
“这是现实不是演戏,你要当英雄?你当英雄了我和孩子怎么办?你不是说最爱的人是我们吗?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们忍一忍呢?”
正信被媛芬问住了,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,如果不是因为媛芬和孩子,他真的不会忍这么久,可难道为了爱就必须放弃一个人的尊严吗?难道为了爱就不应该讲男人的勇气和为人的原则了吗?正信的心中感到阵阵的茫然,以前他是一个有方向、有信念有追求的人,岳飞、关羽、魏征、文天祥,那是他心中的偶像,做一个“威武不能屈,富贵不能淫”的真男儿是他为人的准则。可近几个月来自己却仿佛丢失了自己,爱和这一切难道是对立的,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吗?自己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吗?看着满脸泪痕的媛芬,再看看躺在床上正独自呀呀自语的女儿,正信感到自己的心被撕成了好几块。
在接下来的两天里,正信几乎没有合过眼,他细细地想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反思着自己同时也在思索着人生的价值。他从来就是一个聪明而又勤奋的人,为了刻画好戏中的角色,他曾非常认真的阅读过许多历史上的忠臣义士的生平故事,正信觉得如果能象那样浩然正气的活着,不管长短也是真正的活过。而对历史故事中那些迫害忠良的奸臣小人,正信一向视他们为畜生不如的东西,天性中就有一种与其势不两立的东西。
想到父亲的莫名被杀,想到袁老师的悲惨处境,想到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,正信问自己:如果面对这事的是魏征,他会因为怕掉脑袋就不去讲清道理吗?历史上,只有他们这样的、能放下对生死的恐惧的、深明大义的君子,才能使国家和人民得到幸福富裕的生活,也才是社会最需要,人民最尊敬的人。他们没有妻儿没有爱吗?正信唱了那么多场戏,常常用的一句台词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”,此刻他才好象真正地明白了这句话的一些分量,以及真正去面对这样的选择所需要的勇气。
是啊!古代的君子讲忠,为的是国家社稷,是为了更多的人,正信觉得自己的境界还只是要想遵守个义,不过是维护一下自己做一个人的,起码的尊严和说真话的权力,可是他也清醒的知道,媛芬的恐惧是有根据的,自己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,自己难道就一定能找到公正和清白吗?但是,这样屈辱的活真的就比死更好吗?
九月的灵贵依然一片春意盎然的样子,暖暖的阳光和煦的风,使人只想静静的沉浸在自然博大多姿的怀抱中,什么也不再想。媛芬拉着正信带孩子到青湖看菊花,青湖的水清澈见底,湖傍柳绿花红,女儿兴奋得挥动着小手,雪白的小脸上泛着粉红的光晕,不时发出纯真的笑声。正信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压抑,一手紧紧地抱着女儿,一手握住妻子的手,希望这脚下的小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。
第二天,正信拿着自己写好的给革委会徐主任的信走進了他的办公室。当天下午,市文化局革委会的派人来带走了启正信,开始对他進行隔离审查。很快他就被定为一心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,心怀报复的反动势力的狗崽子。要他交代自己是如何仇恨党和人民,破坏文化大革命的。
一夜之间,媛芬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家属,也开始要在工厂的批斗会上陪着其他的反革命一起被批斗,所有的人都不敢当众和媛芬交谈。包括妹妹媛芳,在剧团里也只是在没人的时候,不时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每天都哭昏了头的媛芬。媛芬感到这人世真是说不出的寒冷,多少个夜晚,面对着窗前的青月,媛芬想着的只有一个字――“死”。可是每当一看到襁褓中的女儿不时绽开的笑脸,媛芬的母性和责任就会立刻赶走那不断在引诱着她的死亡的诱惑。
奇怪的是,自从正信被隔离,女儿小珂就又开始几乎夜夜惊哭,常常是猛的惊醒,看着空中,然后就惊恐的闭上眼睛大哭不止。媛芬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老人们都说是家里有邪灵作怪,教媛芬用大米撒向房屋的四角,用刀砍门槛等,媛芬也顾不得细想,都悄悄地一一照做,有时还好象真的管用。
正信被隔离后,媛芬一直不被允许去看他,但有关他的传闻却不断的通过各种小道传来,听说他在里面拒不交代错误,顽固对抗革委会,怀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起的文化大革命,写反动材料和标语等等,每一条都听得媛芬有立刻就要昏厥的感觉。如果不是因为怀里这个刚刚六个月岁的婴儿,媛芬恐怕早已放弃了挣扎。
一个多月后的一天,媛芬家突然冲進了很多人,要她交代正信的行踪。“自从他被你们带走,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,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?”媛芬强压着心中的恐惧回答着。来人把他们的家翻了个遍,其实这简陋的小屋里,就只有一张床,一个吃饭的小桌子和几把小椅子,实在没有什么可查的。来人留了两个人守着,其余的人分别去了媛芬的父母和正信的父母家。
接下来的两天,媛芬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,楼下一直有人守着,但却一直也不见正信的踪影,关于正信的千百种恐怖怪异的猜想折磨着媛芬,她感到自己每一分钟都处在崩溃的边缘。好在年轻的身体一直还没有倒下,吃几口白开水泡饭居然也有足够的奶水喂给女儿,不过媛芬眼看着自己的身子一圈圈的瘦了下去。
到了第三天,楼下的人突然撤了,媛芬却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想这意味着什么。她成功的抑制了自己的思想,要求它再也不要想起启正信这几个字,结果大脑还真的是空了,媛芬几个月来第一次沉沉香香的睡了一觉。
* * *
歡迎轉載,轉載請註明出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