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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与恨的困惑
薛守道对媛芬一直非常的关心,他不露声色的让最小的女儿薛媛圆搬去和媛芬住。媛圆比媛芬小十几岁,又天性纯真、率直、开朗,媛圆的到来,的确是把处于死亡边缘的媛芬母女不知不觉的拉了回来。由于屋子里有了妹妹逗弄小珂的哈哈笑声,媛芬麻木冰冷的心又慢慢的一点点活了过来。
这期间住在一楼的袁玉兰又一次纵火自焚,结果又被人救了,从此这个曾经在旧社会名噪灵贵的名旦变得与电影《夜半歌声》中的宋丹平一样的,有着鬼一般的面孔,沙哑可怕的声音,和一个只能扶着墙挪动的躯体。
那时的媛芬在工作的单位几乎不愿和任何人交谈,小珂送進保育园,她就去默默的干活,干完了中午打一碗饭常常是痴痴的呆坐着,到快上班时间了才匆匆的和着眼泪把饭吞下去。她必须吃饭,因为她已经太廋了,而她的奶水就是女儿小珂唯一的营养。
那个时候工厂里到处都是“抓革命促生产”,“坚持无产阶级专政”等等的大标语,时常是该工作的时候搞学习和批斗,该下班的时候搞加班创先進,到了冬天的时候媛芬常常是天不亮就得起床,因为家里连一块表也没有,所以只能是早早的起来用耳朵听楼下街上行人的动静,揣摩的时间去上班,晚上背着小珂回到家也是天色发黑的时候。
媛芬不知不觉的在心理上越来越依赖妹妹媛圆,她常常宁可背着小珂先走到父亲家里接媛圆,也不愿意先回家等媛圆的到来。如果哪一天媛圆因故不能来,对媛芬来说那一夜就会显得特别的漫长可怕。
那时剧团里的人经常下乡演出去,整栋小楼里就只剩下住在一楼的袁玉兰和三楼的媛芬母女,内走廊的小楼里幽暗的灯光使那些拐角处显得更为黑暗诡异,而袁老师的门就在一楼的楼梯拐角处,而他的门总是敞开的。寂寞可怜的袁玉兰全靠团里雇的一个老太太为他送三餐和收拾屋子,每天媛芬走过他的门口时,他那沙哑变调的声音都会颤颤的传来:“媛芬,你回来了。”媛芬每次总是嘴里匆匆的回应着,脚下飞快的向楼上冲去。她心里也知道袁老的孤独和善意,可还是抑制不住心头的害怕,她怕看到他那张被烧得象魔鬼一样的脸。
有一次袁老不知怎么的,扶着墙把身子挪到了楼梯口,正好被回来的媛芬遇到,媛芬被吓得差点昏过去,当她疯了似的逃上楼去时,袁老沙哑可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吓着你了,你别怕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但那不象人的声音更是惊的媛芬冷汗直流。从那以后,媛芬每次回家总是在路上就拿好了钥匙,猛冲上楼后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,再以最快的速度关好,然后就再不打开,因为她总是觉得有无形的鬼魅在追赶自己,要置自己和女儿于死地。
两个月后,从生死线上刚刚挣扎着活过来的媛芬,等来了一纸丈夫启正信被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判处5年劳动教养的通知书。早已哭干了泪水的媛芬没有感到更大的痛楚,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好象突然变了似的,变得好象是铁石心肠了,“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”媛芬心里说:“反正他已经疯了,还能更糟到哪去呢?”
这一天媛芬接到革委会的通知,她可以为丈夫准备些衣物到劳改场去探视启正信,这是四个月来她第一次被通知可以和正信见面。媛芬拿着通知,茫茫然的,仿佛在疑惑:正信,他还活着吗?这个给自己带来了这样多痛苦的人,这个几乎要了自己命,毁了自己一生的人,到底是个什么人呢?
灵贵的城南有一座秀丽的高山名为睡佛山,山上树木茂密,林间庙宇错落,山脚下就是三真湖,湖光山色煞是美丽。南山劳改所的采石场就位于睡佛山脚下,那时任何单位都有权把被专政对象送来这里罚做苦力,美其名为劳动改造,这些人被称为劳改犯,每天被强迫到采石场里用锤子凿子把大块的岩石敲打成小石块,用于铺路或建筑。采石场附近是一些稀疏的农家和田地。
从灵贵城到采石场没有直达车,坐公车下来之后,背着孩子的媛芬拿着给正信带的东西,还得在太阳下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。背着孩子的媛芬低着头匆匆的走,但总觉得好象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看自己,好象都知道自己是去看劳改犯的丈夫,羞愧、自卑和紧张牢牢的捆绑着媛芬,使她觉得这段路好象是无尽的漫长,头上的日头越来越灼热,而背上的小珂也变得越来越沉。
采石场的会面室里,媛芬看到了分离已四个月的丈夫,头被剃光了,消廋的身躯上挂着一件灰布的囚衣,因看见自己和女儿而裂开的嘴里,露出的是黑黑的牙洞,唯有那双熠熠闪光的,透着智慧、坚强、喜悦和温柔的眼睛能让她不怀疑的相信,这就是正信,自己的丈夫,小珂的父亲。
“媛芬,终于又能见到你们了,快把孩子放下来给我抱抱。”正信因为没有了门牙,说话的声音使媛芬感到有些怪,她解下背在背上的小珂,默默地递给了正信。正信一把抱住了小珂,深深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小脸,又把头埋到孩子的身上,贪婪的闻着那甜甜的奶香。刚满一岁的小珂显然已经不记得爸爸的模样了,伸着小手望着媛芬,妈妈、妈妈的叫个不听。媛芬只是木然的看着这一切,空空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情感。
正信任由女儿挣扎着回到了媛芬的怀里,闪亮的眼睛温柔的看定了妻子:“媛芬,你们受苦了,今天还能活着见到你,我真是心满意足。你一定要坚强,小珂就靠你了。”媛芬回避着正信的目光,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无尽的委屈和哀怨所充满,她心里有一个深深的结,那就是觉得本来温馨甜蜜的小家都被正信的固执给毁了,就是因为他不肯听自己的劝告,才害得自己成了抬不起头的反革命家属,害得女儿八个月就没了父亲,还差点害死了自己。
“芬!?”正信见媛芬一直心事重重,神态古怪,就又轻柔地叫她,“芬,还记得我们发过誓要生死与共的吗?这几个月如果不是天天想着你和小珂,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。是你的爱救了我的命。你要相信我没有做什么错事,我是冤枉的。”
见正信到了此时还不认错,媛芬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了,她只说了一句:“就你逞能。”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见妻子还是不能理解自己,正信的心中真是百感交集,难道说真话错了吗?难道反对不公的迫害错了吗?难道自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基点错了吗?到底是谁拆散了这个家,是谁害得自己的女儿八个月就失去了父亲,是谁害得自己年轻可爱的妻子成了受人歧视的异类,更是谁断送了自己的一切,千方百计的就是要置人于死地呢?是徐主任吗?是那些打手吗?为什么?
去南山采石场的路不论阴晴寒暑都让媛芬觉得是那样的漫长,仿佛耗尽自己的一生也走不完。在第一年里,每个月媛芬还都想着,无论如何也要让正信看看成长中的女儿,给牢狱中的他一丝安慰和希望。每次的见面,看着被折磨得完全脱了形的正信,媛芬只觉得自己的心说不出的绝望,每次除了反来复去的讲讲小珂的成长小趣事,夫妻之间真的不知道还该说点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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