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认祖归宗(二)--叙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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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圆明网】
(二) 叙旧

义父问:“继宗,你妈妈现在怎么样?”

继宗大哥默默低头说:“上个月归天了!”

俩人眼里都浸满了泪水,屋里的空气凝聚了,场面寂静了好一会儿……

继宗大哥动情地说:“妈妈在临终前,把我叫到了床边,说:‘现在该到了你认祖归宗的时候了’。”

接着,继宗大哥慢条斯理地学说了大伯母讲述的往事——

你为什么叫继宗啊!这事压在我心头半个多世纪了,在我走之前,得告诉给你。你看看你孙子戴的银镯子上面的字:“陆继”,你本不姓任,你姓陆,你的原名叫陆继宗;你眼前的爸爸,不是你的亲爸爸,这是你的继父。

你的生身父亲叫陆顺忠。那时,他在我父亲、经营的棉纺厂里当技术员,他曾留过洋学纺织,有才有貌,出身好,人品正,我父亲就选定为养老女婿、接班人。他虽然比我大6岁,我也很满意,觉得成熟有靠山。

未成想,我们刚结婚不久,你的外祖父就走了,放心地走了。

你父亲经营厂子更有韬略,他扩大规模、上新项目,又向你祖父要了一千“大洋”,根据当时多战乱,又投资了医疗救护用品,药用棉、纱布、绷带等。在管理上以仁德治厂,善待员工与客户。工人的薪水比其它厂子高,员工过生日每个人都给买蛋糕,谁家有难处他就帮助,厂子办得很兴旺,经济效益越来越好。那叫良性循环,厂子挣了钱作何用?他拿出大部分利润为大家谋福利,月、季、年都发奖金。

有一次他带着员工搞郊游,大家兴高采烈的。其中有个人叫随和风,不知怎么探听到的消息,就跟大家说;“明天是厂长的生日,今天就为敬爱的厂长祝寿吧!我们能有这么好的老板太荣幸了!”

员工对你爸都有真实的感情。于是采来山花、桑粒、山杏、殴莉、麻果,都放在麻果叶上,用手捧着献上来。大家吃着香肠、点心,以汽水当酒来祝寿,很多人还在荒野上载歌载舞,一片欢腾景象。

你祖父人称“陆老善”,你父亲像祖父那样,心地也够善良了。有一天遇上一个十四、五岁的男孩,头上插根草,在大街上卖身葬母。原来母子俩是逃荒投亲,路过此地时母亲病故了。你爸被孩子的孝顺感动地流泪,领着他买了寿衣和棺材发送了老人,还送给他五个大洋,作为投亲的路费。

这个男孩连连在地上磕头,哭喊着说:“大恩人哪!我是卖身,甘愿为您当牛当马,请您收下我吧!我找不到活路啊!”你爸心软,只得收留了他,成为跑腿的小员工,就像部队的勤务兵。后来又让他学开车、当了司机,他的名字叫任广生。

发月薪时,他无论如何也不要,说:“我情愿当牛当马当奴才,有饭吃就行,要薪水干啥呀?!”

我和你爸都说:“我们可没把你当牛马,而是当成了自家人,当成了小老弟,你说是吧?”

他激动地点头:“你们是好人,是我这一生最亲近的人!”
“那以后就叫哥哥、嫂子吧!”
“好吧,好吧!”
“钱还得要,留着将来好娶媳妇啊!”

他红着脸低声说:“那就让嫂子给保存吧。”

单说你父亲,他还胆小怕事,奉公守法,不做坏事单行好事。支持“抗美援朝”,捐献了一大批医疗急救产品;国家税收,从来不少拿、不拖欠;他此生最感遗憾的事是:你祖父去世,都没敢回老家,事后也没敢去上坟烧纸。怕共产、怕挨批斗啊!

因为各种运动不断,刚斗完地主,又“镇反”、“三反”。“三反”刚搞搞,又说干部的贪污腐化是是资本家引诱的结果,说“要打退资本家向我党的猖狂進攻,这种進攻比战争还要危险和严重。”紧接着就开始了“五反”运动:反行贿、偷税漏税、盗骗国家资产、偷工减料、盗窃经济情报。

共产党没掌政以前,说民族资产阶级是同盟者, 承诺私人资本将会长期发展;共产党刚進城时,还说保护私有财产,倡行“公私兼顾,劳资两利”;可是没两年这个同盟者就沦为改造、专政对象,入了另册。

一时间,揭批资本家的“五毒”罪行,就铺天盖地了。报纸、广播全是这个,大街上的宣传站成天呼来喝去,甚至对着工厂大门用话筒喊:快点出来坦白!

“五反”工作队進驻工厂后,立即把你爸给圈起来。说卖给“抗美援朝”的急救产品,偷工减料、不合格,伤员都化脓了。并来人查帐,召开大会、小会,开展检举、揭发。可车间的工人们不干哪,集体坐在院里请愿:说从来没有过偷工减料,消毒化验都是合格的,质量是可以保证的,除非运输、管理不善。而且不是卖的、是支援志愿军的,不能关押老板。工作队拿过仓库的产品来,進行检

查化验,确实没有问题。他们没办法,只得把你爸放回来。

结果上头责难了:说没打开局面,重新派来“五反”工作队。这回的工作队长是个“老革命”、军官,叫马双剑。重新把你爸抓起来,他说工人中有“保资派”,群众没发动起来,要向资本家算过去的剥削账,重新组织工会,选中了随和风当工会主席。这人最会见风使舵,一心想向上爬。

“五反”工作队马队长煽动工会,说工人阶级是工厂的主人,策划召开批斗大会,让随和风主持。他得意忘形地说:“陆老板是笑面虎资本家,暗里藏着剥削的黑心,给你点小恩小惠,是为了让你都卖力气,他好多捞钱。咱们厂挣来的钱,都是工人阶级创造的,开资剩余的钱就是剥削;上马医疗救护用品,想发打仗的财,这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;把年末分给职工的物品,送给来厂检查的领导等人,是行贿、是拉拢腐蚀干部;陆老板过生日时作威作福,让工人们上山给他采山花野果来祝寿。不给他祝寿不行啊,怕给眼罩戴!”这是枉口嚼舌,流氓无赖。号称“随风转”,工人们说他:“轴承脖子 弹簧腰,头上插个风向标。”你知道吗,像“随风转”这路小人,是中国特色的频繁政治运动的产物,都是共产党培养出的“特殊材料”。

马队长在这边对你爸动肉刑、逼供,说财会人员都揭发你了,就看你的态度了;说荣毅仁都坦白违法金额300亿(旧人民币1万等于新币1元),后来又加码到800亿、1300亿、2400亿,坦白偷漏税数字越高,认罪态度越好,就过关了;在那边又威胁恫吓财会人员,说老板都交待了,当“保资派”不会有好下场,来回骗。同时也骗我说:及早补交税金,减轻罪过,你没看见人家都交吗?为了搭救你爸早出来,我就左一次右一次地交款,最后把你姥爷留着的家底两千大洋也都交出来了,可是还不行,说离违法金额差远了。真是没钱可交了,你爸在坦白书里说:我把工厂都献给国家,只要摘掉“剥削阶级”的帽子就行。

马队长说:“这是耍无赖,不想交钱!”于是,让工会给戴高帽游大街。“随风转”更领会领导意图,作了一个10多斤重的铁架子高帽,上面写着:“不法资本家”,你爸戴着头都抬不起来。就是这样蹂躏捉弄人,对人格侮辱,哪还有人的尊严呀!

有一天早晨,你任叔来报信,哭着说:“有人说我大哥他,跳楼了,是被他们给逼的!”

我听了犹如晴天霹雳,震得脑袋嗡嗡地响。我不知所措,一口气跑進监押他的房间,一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,我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:“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,可怎么活呀!……”那时你才刚出生几个月,那种心情就没法说了,也不愿再细说了。

我看脖子上有血印,像是动酷刑的痕迹。马队长说:“是上吊死的,抗拒运动,畏罪自杀!”

我要打开衣服看,他们不让。马队长还说:“有什么好看的?自绝与人民,死有余辜!”我哭喊着说:“这地上还有血迹呢,是你们动肉刑逼迫的!”

“行了,行了!”他挥了挥手,几个人就把我硬拽出来了。

那时,就有的人议论说:是“抗美援朝”没钱了,打不下去了,就得从资本家这儿榨取;有个高级干部曾欣喜地说:“五反”国家发了一笔洋财;后来又有历史学家评论说:“五反”运动,实际上就是抢资本家的钱、甚至是谋财害;有人做过调查,认为那时的资本家,和现在的私营企业主比起来,真是遵纪守法的,比这些人强百倍,因为他们都讲天地良心。

在发送你爸时,从他的衣兜里得到一个纸条,上面只写了几个字:“敬贞:把孩子抚养成人,认祖归宗!”这便是你爸最后的遗言。
你任叔说:“有人悄悄告诉他,他们还不会罢休,马队长可能派人到大哥祖籍青阳调查去了。”

我也预感到:他们还会从我身上再次榨取油水的;同时我还怕他们“斩草除根”,早就把你打扮成女孩的样子了,说不定那天他们还会来邪的。只有离开这里,惹不起、躲得起,一走了之。可是哪里有我们母子容身之地呀?

你任叔说:“我黑龙江有个亲属,当初我们母子俩逃荒,就想去那里,这两年过去很多人,说是‘盲流’,也不用户口,地广人稀,那块儿的日子好混。”

于是我们跟着你任叔一起,走上了“逃难”之路,有道是:“三十六计走为上”。

过不久,就“公私合营”,全面消灭私有制,企业全部变成了国营的。有幸运的“资产阶级”拿了点定息,可是“文革”时,便成了被批斗的对象,受尽了折磨。

我们“逃难”那个地方,接近林区,很闭塞。为了安全,我和你任叔办成了假夫妻,从你会说话时起,就叫他为爸爸。你任叔在林区找了个司机的差事,他自己省吃简用够苦的,经常是十天半月回家一次,挣的钱几乎都带回来,养活我们俩人。我让他成个家,他不肯,说“那样不安全”,他情愿这样做。可是这样长此下去,也不是个勾当。我觉得他是个老实忠厚的人,就说:“那么,我们真的做一家人吧!”

他说:“哥嫂救了我,你是我的恩人,老嫂倍母;再说我不配。”
“你也救了我们母子俩呀。”我知道他的心意,又激将了他一句,“你是不是嫌弃我比你大五岁?”

他说:“不是,不是!”

就这样,他从你的任叔、养父就成了你的“继父”。他对你特别好,你也一直把他当作亲爸爸。从小我就嘱咐你:父母亲一向胆小怕事、奉公守法,你也要正正直直地做人。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。为了供你上学,咱们家又搬進了县城。高考时,我主张考个军事院校,将来也当个军官,省得挨人欺负。考学、和后来入党、升官政审时,到你继父老家去调查,祖宗三代都是贫雇农。

你任叔他多次让我把实情告诉你,我说“还不到时候”,现在我要走了,环境也变了,是应该按照你父亲的遗嘱办了,带上子孙去,认祖归宗!不然我到九泉之下,怎么去见你父亲和祖父哪!

……

听了继宗大哥的血泪叙说,使我感到惊讶,“五反”运动的残酷性,过去是鲜为人知的,很少有人记载和论说,都是“红色恐怖”的结果。

义父长叹了一声,激愤地说:“前两天9.18纪念日,有个日本人来中国,替他父亲反省侵华时的罪行,忏悔对中国人民的伤害。有良知的外国人都能这样做,可中共从来也没有反省过历次残酷运动,给中国老百姓造成的经济上、生活上、精神上的伤害!”

我接着说:“这个邪党,自命‘伟、光、正’,它没有天理良心,还大言不惭地说:‘辉煌的60年’。奇耻大谎!”

过了一会儿,义父又深情地说:“你妈妈和你继父,始终想着认祖归宗,我自愧不如。其实我也和你父亲有同样的遗憾:至今也没敢去祭祖上坟哪!”

(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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